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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今年剛剛結束的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IDFA）上，家庭影像FamilyLens駐歐特邀記者呂鈴帶來最新的電影資訊

　　在今年剛剛結束的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IDFA）上，家庭影像FamilyLens駐歐特邀記者呂鈴帶來最新的電影資訊。

　　阿姆斯特丹國際紀錄片電影節創辦于1988年，是世界上最大的紀錄片類電影節，每年都會有來自全世界上百部電影會在這里展映交流，電影節看重紀錄片導演的視聽語言表達能力和作品的普世價值，對于紀錄片有更加廣義的理解，與現實相關的電影、包含混合類型電影和以真實元素為核心的電影。

　　2023阿姆斯特丹電影節入圍了多部中國作品，此次我們要推薦的這部關于家庭的紀錄片《Paragate》，入圍了阿姆斯特丹紀錄片電影節展望競賽單元，這個單元的片子更注重電影的形式，和大膽的表達。

　　《Paragate》（梵語，意為“到彼岸”）的前半部分主要由智能手機屏幕破裂的鏡頭和畫中畫視頻組成，在第二部分中，導演觀察了她長大的街區的人和事，捕捉到生與死、家庭與公眾，用自己的視角描繪了三代女性。

　　導演簡介：王伽萊，出生于 1990 年，與母親一起在上海郊區長大。2016年移居比利時，在 INSAS 電影學院學習電影制作。2021 年，她的短片《Au pied de larbre Ashoka（無憂樹之下）》獲得了柏林 Doc.Berlin 電影節最佳實驗紀錄片獎。2023年完成了自己的第一部紀錄長片《Paragate》。

　　伽萊：一開始我是想要拍外婆的奈飛影視app官網。當時我們大三，學校布置了一個人物畫像作業，要求我們選一個人物來拍攝和刻畫，我選擇了我媽媽。從那個時候我開始發現，自己完全不了解和自己相關的過去和歷史。

　　大四時，我們學校有個交換的項目，是去其他國家做交流生影視之家tv破解版，兩個月的時間拍一部紀錄片，于是我就想回中國拍攝外婆和媽媽的關系。但在這個過程中新冠來了，外婆突然去世，所以后來我才轉向繼續拍攝我的媽媽，可以說是相機和拍攝的要求“強加”給了我一個了解媽媽、和她交流的機會。

　　家庭影像FamilyLens：影片中線上的交流比面對面的交流更坦率，或者說面對面的時刻更有一種克制的、壓抑的感覺，是因為距離感會產生一種間離的效果嗎？

　　伽萊：這是我拍攝中自己也在思考的。當我在比利時拍攝的時候，我和我媽媽以及和我的故鄉是被間隔開的，不光是地理上的距離，還有屏幕和相機所創造的一種“安全距離”。這種距離反而能讓我們更直接地說出一些話，然而當我重新和她面對面的時候，很多東西就說不出口了。

　　但我對于媽媽的沉默，還有影片里一些比較暴力的情緒，都是我們母女關系的常態。我們在現實生活中就是這樣的，大多數時候是無法溝通、無法互相理解的。我出國之前和媽媽住在一起的時候，真的就是兩個人一直待在一個小房間里，每天面對面。和她在這么近的距離里一起生活奈飛影視app官網，我們的關系是非常僵硬的，這種過于親密的距離，在以前會讓我想要逃避和她交流，也沒有想過要去了解她。

　　家庭影像FamilyLens：你對情感暴力和創傷的處理是非常克制的，比如你表達外婆突然離世其實很隱晦，表達自己的痛苦也很委婉。

　　伽萊：我是有我外婆離世相關的素材的，當時我在比利時，我家人給我發了很多外婆葬禮的素材，最后是沒有放到長片里來。在現在這個版本之前，我也有剪出來一個更 raw 的（生的、不加修飾）短片，里面對于死亡和病痛的表現會更加殘酷粗暴，觀看起來是讓人非常不適的。

　　當時我剛從上海回到比利時，拍攝到了很多素材，也在拍攝過程中積壓了很多情緒。這個短片算是我很暴力地將這些情緒發泄了出來，給自己找到一個出口。后來在做長片的時候就平和了很多，因為已經發泄過一次了，再來回看素材就能找到一個更平衡的支點來表達這些情緒。

　　家庭影像FamilyLens：這部影片是私影像，并且是關于創傷的，導演是怎么衡量自我曝光的程度？或者說怎么看待揭露自我和家人的痛苦這件事？

　　伽萊：其實我剪完剛剛聊的那個短片之后就決定不再這樣刻意去表現苦難了，我想要在長片的制作里找到一種更含蓄精微的方式，而不是把苦難扔給觀眾，好像是在一直說“我很痛苦”“快看，我很痛苦”影視之家tv破解版。

　　我自己的反思是：很多時候太直接的東西不一定能達到人心。我在長片里也依然保留了一些很直白的鏡頭，比如在第一個部分的末尾有一段拍攝我外婆的影像，她躺在床上看起來很虛弱的樣子，然后她在對著鏡頭里的我說，“等你回來帶我出去玩，幫我洗澡，帶我去旅游”。

　　我們在剪輯的時候這個片段很有爭議，剪輯團隊有提意見說這個部分表達太直接了給觀眾的情感沖擊很大，但我最后還是決定保留了。我現在衡量的標準是這個表現痛苦的片段對于我整部影片有沒有起到敘事的作用，我不希望我的電影是只用來治療我自己的，我希望它可以到達別人、治愈別人。

　　家庭影像FamilyLens：您在映后談時說剪輯的過程突然意識到了外婆是愛過你的。可以分享一下這段經歷嗎？

　　伽萊：剪輯的初期，有很長一段時間都在翻譯素材。因為所有的視頻都是上海話的，但是我的團隊在比利時，大家語，然后也需要做英文的字幕。所以我和我的男朋友就需要把所有素材都重看重想，然后盡量找到合適的翻譯。語言轉換的過程生產了一種距離，讓語言和文字背后的含義變得更透明了。因為翻譯時，我需要重新思考和分析很多之前被我忽略的事情，它們因為我和我的母語太過親近而被認為是一種理所當然。

　　比如，外婆她會和我講悄悄話，講很多關于我小時候的事情，很多后來我和我媽媽講的時候連她也不記得的事情，但是我外婆記得。包括鄰居也會說，外婆總是會提起我，會和他們講“我的孫女多么好”“我要等我的孫女回來帶我去買衣服”。

　　我曾經以為我是沒有得到愛的，但是在這個重看重想的過程中我突然就意識到好像不是這樣的，這些好像都是愛的表達。當我明白這些的時候我就情緒崩潰了。所以在現在片子里敘事的表達也是充滿愛的。

　　家庭影像FamilyLens：作為導演你情緒的展現好像也在隨著電影對于不同空間的展現而變化。比如，第一次在影片里聽見你本人的聲音不是和母親對話，而是你在公共場所和鄰里聊天。感覺像是并置了你截然不同的兩個性格，和母親在一起的部分感覺你很內向，但和陌生人交流的部分又感覺你很活潑外放很樂意表達。這是你刻意想要營造的效果嗎？

　　伽萊：這個其實是我們在后期剪輯的時候特別頭疼的部分，現在看到的版本已經剪掉了很多了（笑），一開始在看素材的時候簡直都不知道該怎么辦了，因為差別實在是太大太了，像是兩個人，現在留在影片里的版本其實已經調低很多了。

　　在剪輯的時候我的團隊在說，我就像是第一次見到世界一樣，對一切都很好奇，看到什么東西都在問“這是什么呀，這又是什么呀”，看到陌生人就要去和人家搭話，就好像是一個很天真的形象，但其實這兩個都是我非常真實的反應，就像離開母親讓我想要了解她，離開故鄉也重新讓我對故鄉充滿了好奇。我當時已經很多年沒有回上海了，然后我來到這個我從小長大的地方影視之家tv破解版，卻發現我對一切都不了解。

　　我意識到我完全不了解自己的過去，也不了解我媽媽的過去。我媽媽其實是成長在她時代背景里的，她經歷了很多，而那些經歷也創傷了她；而我成長在我的時代里，我的創傷也是和大環境息息相關的。

　　從過去到現在，創傷是在被傳遞的。我想要通過對我家附近環境的拍攝嘗試重塑一個過去。包括一些比較私人的場域，比如我外婆生前的家、我媽媽在的小區、認識她們的街坊鄰居，也包括一些公共場所，比如說菜市、街道里的商販。另一方面的話，我的興奮也是因為我想要重回小時候。可能是我和媽媽關系的緊張加重了我對外部關系的渴求吧，我的好奇和天真某種程度上說也是一個社交面具，讓我去和外部的世界產生連結。

　　家庭影像FamilyLens：在這些部分中你表現得很像一個孩子，還穿插了很多似乎是關于你作為一個孩子和你母親之間關系的隱喻，這部分設計是怎么思考的？

　　伽萊：從電影的結構上來說，第一部分和第二部分是鏡像的，有很多呼應。比如從情節上來說，第二個部分的大雨、放生和去外婆家的拜訪是第一部分內容的鏡像。從人物描寫上來說，在第二段里的人物都是我和我媽媽的 double（分身、鏡像）。在菜市場里玩樂的那兩個小女孩，以及渴望回到故鄉和父母團聚的環衛工人是“我”的分身，菜場掛獎狀的媽媽是我媽媽的分身，賣和在石榴樹下的老太太是我媽媽和外婆的分身。

　　雖然這部電影的拍攝風格很 raw（生的、不加修飾的），但是剪輯在我的這部電影制作過程是極其重要的。我們在推敲敘事結構上花了很多心思和時間。

　　家庭影像FamilyLens：你在制作這部長片之前還拍攝了一部同題材的關于母親的短片，兩部影片有什么聯系嗎？

　　伽萊：短片和長片的形式是類似的，都是有實驗的部分在里面奈飛影視app官網。之前短片制作出來后也是去參加電影節，拿到了柏林 DOC 的最佳實驗紀錄片。我覺得首先是兩部片子都表達了我很迷茫的一個狀態吧，就是對于我和媽媽的關系以及對于我自己都有一種迷茫影視之家tv破解版，我覺得我在這部長片里也展現得很明顯。

　　另一個方面的話就是想表現一種“夢境的現實”，就是說對于現實的體驗就像在做夢一樣，充斥著一種不真實的感覺。這是因為我媽媽對超現實很敏感，比如神仙、魂靈這種，這讓她對生活的感受和我們普通人理解的生活是不一樣的。我們都信佛教，但我們對佛教的理解也是不一樣的。我是希望可以通過我媽媽的角度、她的眼睛去看世界奈飛影視app官網影視之家tv破解版。

　　短片的內容更聚焦在我媽媽和宗教的關系，長片的話給了我更多的空間去展現她其他的生活部分。可以說短片的拍攝過程為我打開通向過去的大門吧，為我創造了面對創傷的機會，以及創造了和解的空間。

　　伽萊：我其實沒有特意想用某種形式，或者說想要做某種藝術。“藝術”這個詞一說出來就感覺很大，但其實我從一開始就不想要迎合任何一種框架。就像我剛剛所說，我想要表達現實里的超現實，而這種形式上的嘗試是我表達的一部分，是我想要找到自己喜歡的方式去表達我想要表達的東西。我以前是學畫畫的，然后影片的制作上我也在嘗試用 collage（拼貼）的方式去把抽象和具體、夢境和現實組合在一起來表達一種特定的世界觀。

　　家庭影像FamilyLens：這種 collage 的手法讓這部影片不太有一個很明確的線性敘事，我們能看到故事是按照外婆去世、你回到國內看望媽媽展開，但好像除此之外沒有其他明確的導演意志。那這部電影想要表達的主旨具體是什么？

　　伽萊：我是想要提出一個問題：當我們面對創傷的時候，我們可以做點什么？或者說，在一個沒有愛的環境里，我們應該怎么辦？我的媽媽從小就沒有得到母愛，所以她沉迷宗教，把佛教里的神仙看作母親。

　　她生活在一種抽象的母愛里，而我也沒有得到我媽媽的具象的母愛，那我應該怎么辦呢？就是當我們面對這樣的過去和這樣的環境，是應該原諒嗎？還是說應該超越它？我這部電影并沒有提供任何答案，它更像是一個長久的追問的起點。

　　家庭影像FamilyLens：關于主觀性和客觀性，你之前有提到，你認為你媽媽在看了片子之后會很不喜歡其中一些過于私密的部分。現在你回看這些部分，你覺得它們對你媽媽的呈現是客觀的嗎？還是說你覺得這不重要呢？

　　伽萊：我認為客觀性是不存在的，我的主觀就是唯一的客觀。每一個事物在不同人的認知里肯定是不一樣的，我覺得更重要的是如何真誠地表達主觀。其實這部電影的后期剪輯有好幾個版本。最初的版本在內部放映時，觀眾都覺得我媽媽是個惡魔。大家都在說，“啊怎么會有這樣子的母親”“這樣的人怎么能當母親”。一開始是有很多負面的情緒想要去表達，然后在一遍遍的剪輯和修改里面逐漸找到了表達正面和負面的平衡點，可以說是找到了一種更柔和的加工方式吧。

　　我一方面不想販賣自己的痛苦，另一方面也不想妖魔化我的母親。她雖然是這樣的人，但我不想輸出恨意。其實這個過程也是一個釋然的過程。通過重看、重剪，我重新理解我的母親，然后很多暴力的、創傷的、攻擊性的東西就被釋然掉了，因為一旦理解了一個人，就很難對她產生恨意。

　　家庭影像FamilyLens：拍攝私紀錄片和其他的紀錄片不同，因為是觀察自己和家人的日常生活，所以好像拍攝過程的規劃會困難很多。你是怎么決定拍攝的時機，對于你而言什么時刻是值得記錄的？

　　伽萊：對我而言特別的時刻很少，可能有那么一兩次，但大多數時候都是沒有的。其實就是看見什么就拍什么，有時候就是拿起手機隨手一拍，因為在公共場所拍攝的時候調整相機特別麻煩和費時，但很多這些隨意的鏡頭在后期剪輯的時候會突然發現拍得很好。有一些拍攝當下覺得特別好、之后一定要用到的鏡頭，剪輯的時候反而沒有放進片子里。

　　所以我覺得可能最重要的是日常練習影視之家tv破解版，然后多拍。我們在電影學院里老師經常會講的一句話是，“拍攝和剪輯都是一個死亡的過程”（faire le deuil）。每完成?個制作步驟我們都要 faire le deuil，是要祭奠的意思。特別是剪輯的時候，要對在拍攝過程中的?些很美麗但對故事整體敘事結構沒有什么?、甚?會打擾到觀眾對故事的理解?的影像和聲?做告別。

　　拍攝的時候的時候也需要對某些預期效果做適當妥協，這個妥協過程也是做告別。影?完成之后也需要跟電影做告別，因為電影即將面對觀眾，不完全是??的了。跟世界和??抗拒?同時做?些適量妥協的過程是很難平衡的。

　　家庭影像FamilyLens：第一人稱家庭題材在紀錄片里其實不是很多，你覺得關注私域和個人情感生活的紀錄片作為電影形式的意義是什么，你做這部電影除了記錄和理解家庭，有什么其他愿景嗎？

　　伽萊：這種類型的電影在大概十多年前的西方世界是很不被看好的，在法語里我們把它叫做 nombriliste 的電影，中文翻譯過來是“肚臍眼電影”，就是形容你低頭看自己的肚臍眼（se regarder le nombril）然后忽視掉其他更大的世界（在法語中被經常用來指代一類非常自我的作品，指一個人只看得到自己，沉浸在自我陶醉中）。但是這幾年它的認可度逐漸高起來了，像我的制片人她就是專門支持這類電影的發行。

　　你其實是可以通過個人的情感和生活的細節去感受到歷史的厚度的，很多大的歷史和時代的事件觀眾是可以猜出來的。在我看來，這樣私人視角的電影給了混亂的過去和混亂的自我一個形式，或者說是一種藝術象征，同時也會影響其他人看待世界的方式吧。法語中的 extraordinaire（超常、卓越）是指超越 ordinaire（日常），我覺得 ordinaire 被看到以后就成了 extraordinaire。跟其他向外探索的紀錄?相?，做私紀錄?是向內探索，做?次深遠的旅?，每個?都要花時間找到??的探險?式和賦予這趟旅程價值的?式。

　　家庭影像FamilyLens：作為一個中國導演在歐洲的紀錄片語境下制作關于自己家庭的影片，以及此次參加歐洲的電影節，你有什么特別的感受？

　　伽萊：這次的經歷也改變我對于國家和創作的看法。我是在比利時做中國的故事，我的團隊和電影節的觀眾大多都是外國人，很多時候其實我是很不舒服的，會有一種自己是馬戲團里的動物，在被西方人觀看的感覺。就因為我是一個中國人，好像我必須得代表中國說一些什么話，或者必須要講一些迎合西方的故事才能獲得某些藝術成就。

　　家庭影像FamilyLens：在映后談上有些觀眾好像是在向你索要一個特定的答案，或者說想要在你的影片里找到他們想看到的中國故事。

　　伽萊：在這種立場上我是不大自在的，因為我好像必須要去站一個立場，或者要妖魔化一些東西。但其實我就是在講自己的故事，講我看到的世界。而且我特別希望這部片子可以放給國內的觀眾看，因為這種家庭和母女關系其實在中國的文化語境里是更能被理解的。其中有很多含蓄的刻畫，很多情緒的張力我覺得在西方關于家庭的文化里是很難被理解的。所以我希望可以有更多的中國觀眾看見，很想聽聽大家怎么想。

　　家庭影像FamilyLens：最后想聊聊導演在映后談提到的正在籌備的新片。請問可以和我們透露一下么？

　　伽萊：我現在也剛畢業不久，也在思考我想要做什么樣的電影。我正在寫的下一部長片是一個半紀錄片半恐怖故事片的形式，題材依然是我的媽媽和我的家庭，也會延伸夢的意向。

　　《Paragate》這部片子我在拍攝的時候是很迷茫的，但是有了現在這樣的基礎，我希望接下來可以更有意識地去拍攝和理解我的家庭。第一部長片也有很多不足的部分，我希望在下一部里探索形式的同時也把它做得更成熟一些。